|
我到底是不是英雄?事到如今,连易亮自己也弄不清楚了。 网上两篇关于他的报道被评论得最多,他把这些都拷在电脑收藏夹里,偶尔打开看看。 “英雄!好人有好报!”———这让他有点自得。 “傻蛋,不但救不了人还连累家人”———这让他又沉默了。 那一刻,当湖南师范大学自考大四学生易亮看清了自己的同班同学站在头顶上的20米高处,随时有可能一跃而下时,一个两难的局面已经形成,他能做的无非是以下两种:第一,什么都不做,目击一次自由落体;第二,做点什么。 那个同学真跳了。而他,伸手去接了。 与跳楼者并无太深交情 2011年4月9日那天早上,除了学生会主席彭凯,寝室还有4个人,其中之一就是易亮。 彭凯跟易亮说,我觉得张毅的情绪有点不对,咱俩去看一看怎样?易亮答应了。他是班级组织委员,又跟那个叫张毅的是同班同学,且在同一寝室住过一个学期,这任务似乎义无反顾。 其实,主要决定因素可能很简单:就他起得早。当时,寝室里有一个广东人正在睡觉,一个广东人已经醒来但没起床,一个湖南人刚钻出被窝。唯一洗完脸收拾整齐的就是易亮。虽然前一晚莫名地没睡好,但他不习惯睡懒觉。 “我不肯定,如果那天我没起床,他会不会叫我。”易亮说,他本来不想去,但因为那天说好了要给住在张毅楼下的另一个同学装电脑,他还是跟彭凯一起去了。 前一天———4月8日,班主任李晓荣还特地叫他们全寝室的人去找住在另一栋楼的张毅谈心吃饭,以免发生意外。之前,这个疑似患有抑郁症的学生曾给她发来一条短信,“这几天会有大事”。有传言说,他告诉别人:自己的眼前尽是幻象。 “那天也没发现他有什么不对,就是不主动说话。你问,他才开口。”易亮寝室的室友之一回忆。4月8日晚上,他们拉上张毅,吃了顿湘菜,A A制,还在易亮提议下爬了回岳麓山。“谁知道他第二天会自杀?” 尽管有着诸多交集,易亮与张毅这两个湖南老乡并无太深的交情。从湖南师范大学物理与信息科学学院自考2010级电子商务专科升本科时的毕业照就看得出来。他们分站队伍两侧,且不在同一排。易亮埋在人群中并不显眼,张毅则很让人注目。他站在比自己高一个头的两名男生中间,穿着一件白色上衣,戴着眼镜的脸似笑非笑。 从楼上跳下来时,他也戴着这副眼镜。 没有成效的努力 从他们发现张毅不在寝室、一个宿舍管理员却急匆匆地往7楼楼顶爬,感觉不妙而下楼算起,最多也就三分钟时间。 彭凯在打电话报警和喊人,在大约5米之外。易亮则在仰头高喊:你想开一点,不要做傻事,你吃饭了吗? 此刻,张毅跳了,从7楼楼顶。 易亮的体重是60公斤,他记得张毅也差不多。他大喊一声:凯子,他跳下来了!然后,他紧向前大约3步,伸出了双臂。“我就是想接他一下”,他回忆说。 再接下来的记忆,四周就全是白色了。 这样做的代价,现在还留在易亮身上———右手戴着石膏夹板,颈部套着护托,前额还系着一条酷酷的宽发带。从侧面望去,就知道这条带子的用处———它连着半个塑料头盔,跟颈部的护托连成一体,不让他的头左右摇摆。 将近一年了,他睡觉都没有翻过身。晚上由父亲小心地扶着放平,早上再同样小心地扶起来。母亲不敢干这活儿。 关于易亮,长沙市第四人民医院做的出院诊断有154个字,其中有10个“骨折”。一位医生说:“胸椎骨折居然没瘫痪,我做了这么多年手术头一次遇到。”他的身体里,现在还埋着3块钢板。其中一块要2013年4月份才能取出。 直到在医院里醒来,易亮才知道,他的努力并没得到想要的成效,张毅还是死了。 到底要不要救? 赶到湘乡市东郊乡易亮家中采访的记者们,工作每5分钟就要停一次。 他家的房屋数十米外就是湘黔铁路,不时有火车呼啸而过,轰隆隆地淹没一切可能的煽情或者抱怨的氛围,生硬地让气氛变得有些尴尬。正如他这次不成功的营救。 一个人跳楼竟然会产生这么大的冲击力,他完全没有任何概念。仅仅是右手被砸中,居然带着胸椎、锁骨一起骨折,连脚后跟都变成紫色,父亲为他涂了一个月红花油才好。根据一家媒体在报道中的测算,这次冲击力达1000公斤左右。一只右手怎么接得住?他本来对自己的右手很自信的,他曾经靠这只手连进数球,包括最后的一记绝杀,帮他所在的班级以49比47赢得了2010年学院篮球联赛的总冠军。参加联赛两年,他得了两张学院“优秀球员”的奖状。这只右手还曾经很能保护他和亲人。身为留守儿童,父母在他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就去深圳打工。在一切男孩子都要被欺负的年龄,他只有一个人咬着牙去和对手打架,为了保护自己和小一岁的妹妹。 现在,这只失败的右手软塌塌地垂在夹板中间,凉凉的。 他也适应了。用左手开电脑上网很熟练,主要是玩游戏打发时间。时而,也开收藏夹里的两个网页看看。 那两个网页都是报纸关于他的报道。“这个更多,有4000多人”,他点开。看着截然相反的两种评价,眼睛充满惶然。赞誉者有之,讽刺者有之。两种立场最后都能归结为一个问题:他到底该不该伸手去接? 接了———就是他的现在。没接,将看着同学摔死在眼前。 后一种结果,从当时也在现场的唯一目击者彭凯身上,似乎看得到影子。除了证实自己那天早上是接到班主任电话,才赶去张毅那边之外,已从学生会主席任上退下来的他不愿多讲。班主任李晓荣也拒绝了采访。 一个室友回忆,看得出彭凯心底的阴影,“他受了很大刺激,(跳楼事件后)我们安慰了他好久。本来他性格是特别开朗的那种。” 原本,这次悲惨事件还将有另一个目击者。那天下着小雨,易亮从楼上往下冲的时候,看到几米外站着一个撑雨伞的学生。他喊那个人来帮忙,对方显然知道接下来会面临什么,径直匆匆离去,“连理都没理我”。 不积极的校方申请 治疗40天后出院,学校为易亮单独安排了一间寝室住。这令45岁的易锡华很是感激。他和妻子可以住在里面照顾儿子了。 在深圳打工10多年,无数次往返于湖南老家,这是他们头一次坐飞机。机票是在妻子做清洁工的那家酒店门口买的,顾不得心疼单价800多元的票钱了。“肯定就是欺负我们农民没坐过嘛,不然哪能卖这么贵。” 跳楼者张毅的舅舅事后赶来,递给他500元,易锡华没有收。“你们家孩子都死了,我们不能要这个钱”。 但那两张机票,易锡华一直希望着有朝一日能报销。跳楼事件后,学校承担了易亮包括手术在内6万多元的医药费,还把一个月的营养费、看护费近4000元付给他们。但之后就再也没有说法了。因为他是主动去接,而非意外被砸中,在学校加入的意外伤害保险是不会赔付的。 直到今年2月20日,“说法”姗姗迟来,但这说法并没让他们满意。他们聘请的律师,湖南闻胜律师事务所的主任胡勇平在网上发表声明,“请求各级领导、社会各界敦促湖南师范大学纠正其错误做法,为自己的英雄学生正名,帮助自己的英雄学生完成学业找到安生立命的工作”。 正名、工作———易家人向学校提出的善后要求,学校都没能做到。易锡华反应极快,早在儿子刚出院时,他就想得很明确了。首先是要给儿子争到一个见义勇为的称号“不能白接了”。 湖南师范大学并不缺少见义勇为的英雄事迹:2003年8月的医学院学生陈野平,还有2006年7月的历史文化学院学生李春华,两人皆为了营救落水儿童而力尽溺水,两人牺牲后,学校为他们举办了各种各样的主题征文赛、演讲赛、辩论赛、报告会、班会、团日活动,乃至用他们的名字为宿舍楼命名。 易亮的待遇截然不同。2011年6月,学院用A 4纸印了一张“易亮申请见义勇为事迹材料”,落款是湖南师大物理与信息科学学院,但没盖公章。 这个细节,或许代表的正是师大暧昧的态度。 校方的确按照《湖南省见义勇为人员奖励和保护条例》,派人去学校所在地岳麓区的区政府综治办申报了此事,但并不积极。他们向易锡华说,去申请了三次,都没有批下来。你们家自己去申请吧。由此,易家觉得自己申请的希望也不大,迟迟未去。 事实却并非他们所说的这样。 “来了一次。当时我没在,别人接待的。来了一次他们就再也不来了。我问了师大,找谁都说不知道这事。”综治办一名负责人称,“我还在找这个材料哪”。 在自己能够掌控的层面,湖南师范大学也从来没有把易亮作为典型广泛宣传过。在易亮刚刚被当地数家报纸报道过后的3月15日上午,湖南电视台一个新闻栏目在校园里随机采访了12名学生,其中只有2名研究生听说过易亮的名字。 代表校方出面与易家人沟通的成员之一,湖南师大法学院教授、校法务办公室主任刘兴树坦率地解释:对易亮这次不成功的营救行为,学校“不宜宣传”,原因是“影响不好”。 “要是学中文的学生不懂还可以理解。一个学物理的学生干出这样的事来,我确实有点……遗憾。这不是瞎搞吗?”刘兴树说,易亮就不应该伸手去接,他应该知道,这种情况下,一个人空手去接是接不住跳楼者的。 校方称没有任何责任 对这次跳楼事件中学校应负什么责任的问题,刘兴树一连用了几个带“的”的名词和形容词: 自考辅导班的,没有学籍的,辅导性质的,不是全日制的,不是直接在编的;学生管理是不在学校的正式学籍管理系统内的;张毅住的和跳楼的地方不在学校内,是在校外租的寝室,属于学生自立管理的……总之,“学校是没有责任的”。 还有,易亮的医药费都是学校从职工福利基金里拨的,“这种情况很伤脑筋”。 在声明学校无责任的同时,刘兴树也承认,校方给了张毅的家人8万元。 在近一年的漫长交涉中,易家人提出另一个要求,要学校为易亮安排一个工作,“哪怕是扫地”,但必须是正式编制。 这个要求是易锡华提出来的。打工十几年,基本只换过搬运工、保安两个职业的他,显然是在用自己的心理承受底线,来为儿子求得一个后半生的保障。他怕儿子身上的伤会留下后遗症,将来谋生艰难。 易亮本人并不认可这个要求。对一个即将走上社会的大学生而言,扫地这个底线显然低得不能承受。无奈他顶不住父亲母亲爷爷奶奶姑姑大伯轮番上阵的压力,只得顺从。“就算学校给我安排工作了,我也最多干一年。” 他本应于2012年6月毕业,因为这次天降横祸至少要推迟两年。现在的他,无法和寝室同学一样奔赴东部沿海,找个网站推广或进出口贸易公司职员一类的职位干了。只能呆在家里,听着几分钟一列的火车从窗外隆隆驶过。他更愿意听到自己骨头生长的声音。他指望着它们长得又快又好。自己努力地补补功课,能提前一年毕业。 他不知道的是,校方同样拒绝了这个要求:现在高校进人“逢进必考”,学校安排不了。也就是说,易亮将为自己这次不成功的见义勇为,付出一身伤痛和推迟两年毕业的代价;除了医药费可以报销,没有任何名誉和经济上的补偿。而父母为他的伤势放弃工作回乡照料他,一年下来全家负债数万元。 看看评论,又有新的了。有人说,他不应该径直去接,而应该在跳楼者落到平行位置时猛推其一把,转变其下坠方向云云。他哭笑不得“我又不是张无忌!” 一年多以来,他有时会想这个问题:如果他把张毅接住了,救活了,如今的境况会怎么样? 家里聘请的另一位律师是湖南师大的校友,闲聊时告诉了他陈野平这个名字。他们即将起诉学校,要求赔偿。“他是在江里救人的,而且救活了。那当然就不一样了。” “如果救活的话……我境况会好一点吧”“那我就成了英雄吧”。 为什么呢?他也有点乱了。 “现在……还好吧,我也是英雄吧。其实我真的……”易亮安慰自己。受伤后,全班女同学都来看他了。她们送给他这个称呼,这让还处在暗恋阶段的他有点自得。 更多的时候是平淡。他只能耐心等待自己受伤的身体慢慢痊愈。戴着头盔、颈托和夹板,百无聊赖地看着父亲在水田里突突突突犁地,惊起一大群乱飞的麻雀。 虽然没有袖手旁观同学摔死且搭上了自己,他还是有心理阴影。偶尔躺在床上仰面向天的时候,似乎总会有个人从天而降,重重地砸在他身上。 南都记者 冯翔 发自湖南长沙、湘潭 来源:半岛家园
|
||
|
小泡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