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持的空间

      接到省内一家中专的录取通知书时，她哭了。送通知书来的老师不知所措，以她的分数完全可以进更好的学校。可是她的腿……
　　是的，她是一名小儿麻痹后遗症患者，要靠双拐走路。这样的条件，在录取提档时，就会给甩出来。好在那所中专肯接受她。
　　父母送她到千里之外的学校上学前，街坊四邻都说她的父母没正事儿，她在家上学放学都要人接送，去那么远的地方上学，吃饭都成问题，更何况是读书呢？
　　父母还是送她到了学校。虽是所中专，但学校很大，从教学楼到宿舍楼有一条长长的甬路，教室在三楼，宿舍也在三楼。她的母亲当时就落泪了，女儿拼了命地想上学，最终还是要化为泡影了。上下三层楼，再走上这么长的一段路，身体好的人都要气喘吁吁，更何况是拄双拐的她呢。
　　一家人相对落泪时，她来了。她姓周，是她的班主任老师。
　　她泪眼迷蒙中，看到胖胖的一脸笑的老师。老师拉住她的手，夸她长得漂亮，然后对她的父母说?熏这学一定要让她上，如果不上，她这辈子就再没有上学的机会了。那一刻，她眼里的周老师简直就是救星。周老师打开一个日记本，里面贴着他们班每个同学的照片，她指着上面的七个女生说，这是我给你挑的姐妹，我看过她们的档案，都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她再一次泪眼迷蒙。周老师替她擦了擦眼睛说，老师希望你在这两年中快快乐乐地度过，老师不喜欢眼泪。
　　她郑重地点了点头。她的父母在一旁也急忙擦了擦眼泪。周老师说出去一下，回来时，手里拿着一楼寝室的号牌，说，你可以住到一楼去了。
　　看着提着箱子、上上下下张罗的周老师，她凉下去的心一点点地热了起来。一小时之前，她们不过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呢。
　　 周老师对她的父母说，你们把她交给我就放心吧，我不能像你们一样爱她，但我保证会像你们一样照顾她的。她的父母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四周全是陌生人，她心事重重。周老师去张罗班里的新生见面会了。寝室里的女孩们去逛街了，这个城市于她们还很新鲜。她一个人看窗外，是一排一排的紫丁香，她想，５月时，会有淡淡苦味的花香飘进来吧！想到这儿，心境开朗了许多。
　　临到吃晚饭时，周老师和几个男生进了她的宿舍，说，快别躺着了，我们去教室包饺子。
　　那段路她走得很吃力，好几次有男生说，我背你吧！她摇头拒绝了。周老师一直陪在她身边，累了，就在路边的台阶上坐一坐。别人十分钟走完的路，她足足走了四十分钟。她以为老师会烦，却不想老师目光炯炯地对她说，小晴，我知道这两年你一定会坚持下来的，一定会。她擦了擦汗，笑了。那是她来这个学校后第一次露出笑颜。
　　一个班的同学，来自四面八方，却因为一起包饺子，彼此熟悉了起来。她包的饺子很好看，被老师拿去当样板，她低下头，悄悄地笑，她知道老师的用意。老师从没在同学面前说她有多么特殊，也没说让大家照顾她的话，但她知道，那是老师故意那么做的，怕伤了她的自尊心。
　　接下来就是正式上课了。她最怕的就是新老师来上课，起立时，她的腿是不能站的，周围的人齐刷刷地站起来时，只有她坐着，从前这让无数不知情的老师愠怒过。一次次，她像被剥光了衣服站在众人面前一样难堪。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她只能等老师发怒，然后等同学帮她说她不能站起来。那不是她的错，可是她把它当成错。
　　可是接下来一堂课一堂课下来，没有一个老师问为什么会有一个胆大的女生起立时不站起来。她暗自窃喜，看来还是大学校好，老师们都冉峡砣荨?lt;/font>
　　一切按部就班起来。尽管父亲给她送来了轮椅，但是上三楼的教室还是会让她的双腿酸痛。周老师看她那吃力的样子很心疼，一次次说，小晴，还是让我来背你吧！都让她笑着拒绝了。
　　那天下雪了，楼内的台阶上被很多双脚带得湿滑，她摔了一跤又一跤，周老师从外面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不容分说地把她背到肩上，她挣扎着不肯让老师背。老师说，你别动，再动咱俩就都摔倒了。
　　三楼，四十八个台阶，老师的脚步还是慢了下来，沉了下来，她知道自己疏于运动，还是很重的。老师又那么胖……她的泪落到了老师的肩上，周老师喘着气对她说，你以为老师什么都干不了啊？从前在农场时，我可是劳动模范，比男人都强呢！
　　那一天，她都没上好课，老师放下她时，剧烈的咳嗽声一次次在她的耳边回响。自己不过是她的一个学生，她完全不用这样像对儿女一样操心费力的。
　　再下雪时，她借口头痛，不去上课。可是，大概早自习还没上完，周老师就顶风冒雪地来到寝室，手里的塑料袋里是各种感冒药，给她倒了水，又要给她测体温。她嗫嚅着说了真话，老师板起了脸，说，如果我怕麻烦，当初就不会让你来这个学校了。帮你一下，于别人，不过是举手之劳，于你，却是一辈子可以自食其力。所以，你不必想太多，把学习搞上去就行了，以后你还要靠它养活自己。
　　于是，她知道了，招生时，是周老师据理力争留下了她的档案。当时，校领导说，如果有什么麻烦怎么办？周老师拍了胸脯说，我来负责。周老师说，你成绩那么好，如果不能继续上学，在家里待下去，以后你的父母去了，你的生活怎么办呢？
　　她的泪又一次流了下来，她拉住老师的手说，老师，你放心，无论怎么难，我都不会放弃。
　　可不久她听到了流言，是关于周老师的。
　　有个报社记者知道了她的事，知道了校园里的老师和同学们是怎么照顾她的，于是写了篇报道。紧接着电视台又来找学校想做个专题片。流言就是这时起来的。
　　周老师是后调到这所中专来的，不是专业教师，因而很受排挤。没想到才来不久的周老师，竟然上了报，还要拍专题片，这不是沽名钓誉是什么？这不是借着一个残疾孩子给自己捞政治资本又是什么？她夫妻两地分居呢，她还没房子呢！
　　班长把这番话说给她听时，她有些愣住了，那些不会问她为什么不起立的老师们心胸会如此狭窄吗？班长笑了，说，你还真单纯，那是周老师在上课前一位一位向他们拜托的。她说，我终于还是给老师惹了麻烦。
　　班长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拍电视专题片的事暂时先不做了，学校也怕专题片放出去，很多的残疾人都报咱们学校，学校受不了。
　　她的情绪低落了下去，这没逃过周老师的眼睛，周老师问，怎么了？想家了吗？
　　她瞅着老师的眼睛说：老师，做好人是不是特别难？
　　周老师笑了，摸着她的头说，难不难要看值不值得，如果值得，再难，做着心里也是快乐的。再说，我们做事，干吗要在意别人的目光？
　　那个周末，周老师叫她们寝室的女孩去她家吃饭，她们在屋子里叽叽喳喳地笑，她们看到老师与两地分居的丈夫和双胞胎的儿子。老师说：怎么样，我家的男子汉个个是帅哥吧！
　　她笑着看老师那双很漂亮的眼睛，想，好人就该得到幸福。她悄悄地对周老师说，老师，同学们对我都很好，以后，你不用再为我操那么多心了。
　　周老师说，小晴烦我了呀？她知道周老师明白她的意思，她说，是啊，我有一个老妈就够烦的了，本想到学校轻松点，却又碰上另一个老妈，真烦。
　　元旦学校举行文艺汇演。礼堂里坐满了人。他们班坐在最后面，坐在轮椅上的她根本看不到舞台。周老师要把她的轮椅推到前面去。她一把拉住老师，说，不行，老师，真的，我都够显眼了，你再把我推到前面去，人家更说三道四了。还有，我也怕人家都看我。
　　周老师盯着她的眼睛说，林晴，你认为老师是那种人吗？她摇摇头，说，我只是不想让流言蜚语伤害到你。周老师说，小晴，记住，我们永远不能看别人的眼色活着。她点头不语。
　　那天，她看清了整场节目。并没有一个目光把她融化掉。
　　她开始有一点点自信了。走在路上，别人看新鲜一样看她时，她会递上去一张笑脸，那人回复的也是一张笑脸。原来，心怀坦荡地看生活，就会发现，生活并没有敌意。
　　丁香花开时，周老师给她过了生日，那是她第一次过那么隆重的生日。周老师说，林晴一直以为是我们大家在帮她，其实我认为是她在给我们大家做榜样。她很坚强，我希望我们在生活里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也像林晴一样坚强。
　　班级里的掌声响了很久，她的泪一点点溢了出来，她悄悄擦去，露出了最美的笑容。
　　两年的时光弹指一挥间。要毕业了，她整晚整晚地睡不着，她舍不得周老师，想起老师为她过生日时的真心祝福，想起老师背她上楼时的点滴汗水，想起她说永远不能为别人的眼色活时的一脸郑重，她的心变得很暖很暖。
　　分别那天，周老师送她一本《哲思小语》，在扉页上写道，请别记住我对你的好，因为，你的坚强同样感动了我。给予都是相互的。穿越众人目光，我们彼此关爱，这是我们最宝贵的财富。
　　她的手抚摩着那本充满智慧的书，心想，周老师真了不起，即使在分离时，老师也不让她的心灵担负太多的债。
　　这个女孩就是我，因为周老师给了我上学的机会，因为周老师两年里的言传身教，如今，我可以堂堂正正地工作养活自己，我也会把我的爱给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我希望这种爱，可以通过我，传递下去。